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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

蒙师是我们邻村的范二先生

我听祖母说过父亲因调皮被范尔先生用戒尺打肿手掌的事

祖母说

父亲将三字经改编成人之初

性不善

腌的锅子炒鸡蛋

先生吃学生看

撑死这个老混蛋

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无法想象威严的父亲竟然也是从一个顽皮少年演变过来的

在我参军离家前近二十年的记忆中

父亲可敬不可亲

甚至是有几分可怕的

其实他轻易不打人骂人

也很少训斥我

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

记得我与伙伴们一起玩闹时

喜欢恶作剧的人在我背后悄悄说

你爹来了

我顿时被吓得四肢僵硬

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劲儿来

不仅是我怕

我的哥哥姐姐也怕

不仅是我们怕

听姑姑说

他们那一代人

我的那些堂姑堂叔也都怕

我听姑姑说

她们年轻时姐妹们在一起说笑

听到我父亲远远的咳嗽一声

一个个立即摒弃牺牲

等我父亲走了

才慢慢活泼起来

曾不止一个人问过我

为什么那么怕父亲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也曾经与两位兄长探讨过这个问题

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搜索我的童年记忆

父亲也曾表现过嗜毒之情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炎热的中午

在家门口右侧那棵槐树下

父亲用剃头刀子给我剃头

我满头满脸都是肥皂泡

大概有几分憨态可掬吧

我听到父亲充满慈爱的说

这个小牛犊

还有一次是我十三岁那年

家里翻盖房子

因为一时找不到大人

父亲便让我与他抬一块大石头

父亲把杠子的大部分都让给了我

石头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肩上

当我们摇摇晃晃的把石头抬到目的地时

我看到父亲用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

并赞赏的点了点头

近年来

父亲有好几次谈起当年对我们兄弟管教太严

言下颇有几分自责之意

我从来没把父亲的严厉当成负面的事

如果没有父亲的威严震慑

我能否取得今天这样一点成绩还不好说

其实

父亲的威严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的

他在私塾里所受到的教育确定了他的人生观

价值观

他轻钱财

重名誉

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

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

我小学辍学后

父亲虽然没说什么

但我知道他很着急

他曾给我在湖南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的大哥写信

商讨有无让我到他们学校读书的可能

在上学无望后

父亲就让我自学中医

并找了一些医书让我看

但终因我资质不够

又缺少毅力

半途而废

学医不成

父亲心中肯定对我失望

但他一直在为我的前途着想

有一次

他竟然要我学拉胡气儿

起因是他去县里开会期间看了一场文艺演出

有一个拉胡气儿的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叔叔年轻时学过胡气儿

父亲帮我把那把旧琴要来

并要叔叔教我

虽然后来我也能拉出几首流行的歌曲

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日

我到县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

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份美差

是因为叔叔在棉花加工厂当会计

这当然也是父亲的推动

我到棉花加工厂工作后

父亲从没问过我每天挣多少钱

更没跟我要过钱

每月发了工资

我交给母亲

交多交少母亲也不过问

现在想起来

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期间

家里穷成那样子

母亲生了病都不买药

炕席破了都舍不得换

我却贪慕虚荣

买新衣新鞋花钱

到理发铺里理大坟头

与工友凑粪子喝酒

挥霍钱财

真是罪过

后来我从棉花加工厂当了兵

当兵后又提了干

成了作家

几十年一转眼过来

父亲从来没问过我挣多少钱

更没跟我要过钱

每次我给他钱

他都不要

即便勉强收下

他也一分不花

等到过年时

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我朋友的孩子们

一九八二年暑假

我接到了部队战友的一封信

告诉我提干命令已经下来的消息

我大哥高兴的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

父亲看完了信

什么也没说

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

咕嘟咕嘟喝下去

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去了

农村青年在部队提成军官

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

父亲表现的那样冷静

那样克制

我写小说三十多年

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

但我知道

他是一直担着心的

他不放过一切机会提醒我

一定要谦虚谨慎

看问题一定要全面

对人要宽厚

要记别人的恩

不记别人的仇

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对我的作人写作发挥了作用

父亲经历过很多事

对近百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变迁了如指掌

他自身的经历也颇有传奇色彩

但他从来不说

我也不敢直接去问他

只是在家里来客三杯酒后

借着酒性

父亲才会打开话匣子

谈一些历史人物

陈年旧事

我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识的讲给我听的

我努力的记着

客人走后

就赶快找笔把这些宝贵的素材记下来

二零一二年十月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

父亲以他质朴的言行赢得了许多尊敬

所谓的莫言旧居

父亲是早就主张拆掉的

之所以未拆

是因为有孤寡老人借居

我获奖后

旧居成为热点

市里要出资维修

一些商人也想借此做文章

父亲说维修不应由政府出钱

他拿出钱来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维修

后来父亲又做出决定

让我们将旧居捐献给市政府

当有人问起获奖后我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

父亲代我回答

他获不获奖都是农民的儿子

当有人慷慨的向我捐赠别墅时

父亲代我回答

无功不受禄

不劳动者不得失

获奖后

父亲对我说的最深刻的两句话是

获奖前

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

获奖后

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

父亲不仅这样要求我

他也这样要求自己

儿子获奖前

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

儿子获奖后

他比村里人矮半头

当然

也许会有人就我父亲这两句话做出诸如世故甚至是乡院的解读

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

反正我是要把这两句话当成后半生的座右铭了

真心实意的感到

自己比别人矮半头

总比自觉高人一头要好吧

二零一五年八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