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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收听鲁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演播黄眼睛小黑第八集父亲的病
大约十多年前吧
埃斯城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
特拔十元
深夜加倍
出城又加倍
有一夜
一家城外人家的闺女生疾病
来请她了
因为他其实已经阔得不耐烦
便非一百元不去
他们只得都依他
待去时
却只是草草的一看
说道
不要紧的
太义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
那病家似乎很有钱
第二天又来请了他
一到门
只见主人笑面成迎
道
昨晚服了先生的药
好得多了
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
仍旧引到房里
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
他一按
冷冰冰的也没有卖
于是点点头道
哦 这病
我明白了
从从容容走到桌前
取了药方纸
提笔写道
凭票付阴阳一百元整
下面是署名画押
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
用药怕还得重一点吧
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
他说
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阴阳二百元整
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
很客气的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
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
那时虽然已经很有名
但还不至于扩得这样不耐烦
可是枕巾却已经是一元四角
现在的都市上
枕巾一次十元并不算齐
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以示巨款
很不容易张罗的了
又何况是隔日一次
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
据舆论说
用药就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药品
所觉得的就是药引的难得
新方一换
就得忙一大场
先买药
再寻药引
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煎
它是不用的了
起码是芦根
须到河边去掘
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
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
可是说也奇怪
大约后来总没有够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
神庙就在这地方
先前有一个病人
百药无效
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石先生
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
止一服
便豁然而愈了
医者 易也
其实是秋天
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
百药不投
今以秋气动之
以气感气
所以我虽然并不了然
但也十分佩服
知道凡有灵药
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
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
渐渐的熟识
几乎是朋友了
附近的水肿是逐日厉害
将要不能起床
我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
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
正在这时候
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
便极其诚恳的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
这里还有一位陈连河先生
本领比我高
我进他来看一看
我可以写一封信
可是病是不要紧的
不过经他的手
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
仍然有我恭敬的送他上轿
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
和大家谈论
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
他因为看了两年
毫无笑靥
脸又太熟了
未免有些难以为情
所以等到危急时候
便见一个生手
自带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
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
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
实在也只有一个陈连合了
明天就请陈连合
陈连合的枕巾也是一元四角
但钱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
他却长而胖的
这一点颇不同
还有用药也不同
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
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
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见有一种特别的懒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它就从来没有用过
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
庞注小字道
要原配
即本在一颗中者
似乎昆虫也要贞洁续弦或
再瞧
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
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
走进百草园
十对也容易得
将他们用线一副
活活的置入肺汤中完事
然而还有平地木石珠呢
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
问药店
问乡下人
问卖草药的
问老年人
问读书人
问木匠
都只是摇摇头
林墨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
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
跑去一问他
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
能结红紫如小珊瑚珠的
普通都称为老福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
料隐寻到了
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
拜骨皮丸
这拜骨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骨皮做成水肿
一名骨障
一用打破的骨皮自然就可以克服他
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
预备打他们
练了一些兵
称作虎神营
取虎能食羊
神能服鬼的意思
也就是这道理
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
离我家就有五礼
但这却并不像平地墓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
陈联合先生开方之后
就恳切详细的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
有一回陈年河先生说点在蛇上
我想一定可以见效
因为蛇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
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儿
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
还会不大见效
有一回陈连合先生又说
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
可有什么冤钱
医能医病
不能医命
对不对
自然
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儿
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
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
常可以看见这样的匾额
现在是让步一点了
连医生自己也说道
西医长于外科
中医长于内科
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
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
因此无论什么
都只能由轩辕齐勃的敌派门徒包办
轩辕时候是污一不分的
所以直到现在
他的门徒就还见鬼
而且觉得蛇乃心之灵妙
这就是中国人的命
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
又想不出冤签来
自然
单吃了一百多天的拜骨皮丸有什么用呢
依然打不破水肿
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
还请一回陈连和先生
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
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
但已停止
拜骨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
所以只消半天
药就煎好灌下去
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连河先生周旋
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过
听说他现在还康健
一面行医
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霸
正在和只常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嘞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
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
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
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
即使半天也好
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
道
可医的
应该给他医治
不可医的
应该给他死的没有痛苦
但这先生
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
连我也听得很吃力
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
我有时径直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
还是快一点喘完了吧
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
就是犯了罪
但同时又觉得
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
我很爱我的父亲
便是现在
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
住在驿门里的尹太太进来了
他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
说我们不该空等着
于是给他换衣服
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膏王精烧成灰
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
叫呀
你父亲要断气了
快叫呀
燕太太说
父亲
父亲
我就叫起来
大声
他听不见
还不快叫
父亲
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姜
眼微微一睁
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 快叫呀
他催促说
父亲
是什么呢
不要嚷
不
他低低地说
又焦急的喘着气
好一会儿
这才复了原状
平静下去了
父亲
我还叫他
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
每听到时
就觉得
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